首页
下载应用
提交文章
关于我们
🔥 热搜 🔥
1
百度
2
今日热点
3
微信公众平台
4
贴吧
5
opgg
6
dnf私服
7
百度贴吧
8
知乎
9
dnf公益服
10
百度傻逼
分类
社会
娱乐
国际
人权
科技
经济
其它
首页
下载应用
提交文章
关于我们
🔥
热搜
🔥
1
百度
2
今日热点
3
微信公众平台
4
贴吧
5
opgg
6
dnf私服
7
百度贴吧
8
知乎
9
dnf公益服
10
百度傻逼
分类
社会
娱乐
国际
人权
科技
经济
其它
清华女神,34岁的美女博士县长,辞职了
薄公子低调成台湾女婿 23日已在台举办婚礼
警察殴打打人学生,舆论撕裂的背后
你手放哪呢,出生啊
故宫蛇年限定款藏书票,错过再等12年!
生成图片,分享到微信朋友圈
2020年10月1日
2020年10月2日
2020年10月3日
2020年10月3日
2020年10月4日
2020年10月4日
2020年10月5日
2020年10月5日
2020年10月5日
2021年1月5日
2021年1月6日
2021年1月6日
2021年1月6日
2021年1月7日
2021年1月7日
2021年1月11日
2021年1月12日
查看原文
其他
少年追凶丨谷雨
Original
吴呈杰
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
2020-10-01
三天两夜后,2017年8月30日
的下午,晴朗、微风、气温逼近36度,向明钱靠在树下,通过望远镜,看见一个男人出来收鸟笼。他头发短了,胖了,也老了一点,但他长着向明钱永远忘不了的脸。
撰文
丨
吴呈杰
编辑
丨
糖槭
出品
丨
腾讯新闻
失去父亲的夜晚
17岁那年,向明钱独自前往昆明,寻找张某奇。在他9岁时,他的父亲向文志命丧张某奇刀下,张某奇潜逃。向明钱听说,张某奇在昆明火车站开摩的,他绕着火车站乱转,但遍寻未得。7天后,他花光了身上全部的钱。那天晚上,向明钱坐在路边的花坛里。旁边是一座立交桥,桥下住着流浪汉。他不知道自己和他们有没有区别。坐了一会,他睡着了。醒来后,蚊子隔着裤管叮了他满腿的包。
离家时,向明钱没和母亲郑明秀说他去干嘛。和母亲说了有什么用呢?“她就是一个背着篮子在街边卖水果的人”。没找到张某奇,向明钱卖掉了自己那部诺基亚——那还是2007年,他托人给郑明秀打了电话,说他到公司上班了,三千五一个月。
他的确是去上班了,不过是到昆明城中村的工地上,给人提水泥。他一手拎一桶,走得摇摇晃晃,没几天,掌心磨出一排水泡。一个多月后,向明钱到公用电话的窗口,给郑明秀打过去:妈,我想回家了。
向明钱站在老屋前
©吴呈杰
郑明秀想,丈夫向文志去世那天,家就不在了。在云南省镇雄县场坝镇,她曾是受邻里歆羡的女人。向文志摆个水果摊,也在粮管所组织收缴公粮。他不识字,但将账目记得清清楚楚,每月底在粮管所的提成总是最多。儿子向明钱会将家里富余的水果装进书包,去学校分给同学们。婚后他们买了彩电,建起新房,又在生下两男一女后,盖起二层楼,在前后的茅草屋间显得气派。
——直到2000年8月27日。向明钱说很多事他不记得了,却会在之后的20年里不停重返那天中午。张家和向家的摊位相邻,是会做好菜端到彼此家里的朋友。那天,9岁的向明钱在张家门口的水沟里玩,比向明钱小三四岁的张军把水溅到他身上,两个小孩推搡了起来。随后,张军奶奶和向明钱姐姐发生争执。向明钱记得,姐姐被打得满身淤青,她刚满月的孩子掉到了地上。
姐夫先去了张家。父亲向文志刚吃了两口晚饭,姐姐就赶来报信,向文志披上外套,带上手电出了门。母亲和向明钱也跟了过去。张家七口都在家,向文志进屋,姐夫、母亲和向明钱站在门口。两家吵了起来,电灯线被打断了。屋内一片漆黑,传来打斗声,张军父亲张某明窜出,砍了姐夫三刀。
屋内又是一声惨叫。张家门终于打开,向明钱说,他看到向文志倒在地上,想爬起来,又被张家人拉了回去。他扔了一块砖头进去,里头甩出来一把凳子,正中母亲的太阳穴。这时,张军幺叔张某奇提一把刀冲了出来。
在张某奇的供述中,他回忆当时的情形:“我摸着向文志右边裤包里的一把刀子,我就用刀杀了向文志肚子三下。”
姐夫将向文志背去卫生院,刚到,医生说,抢救没必要了。好饿、好冷,向文志说。等到向明钱外婆从山上赶来,向文志就断了气。
去派出所报案的路上,一根十公分长的钉子扎进了向明钱的脚掌。他顾不上疼,直接拔出了钉子。郑明秀被打得眼前朦胧,到了派出所,才看到向明钱的解放鞋淌出了血。这一路,他没有哭。
从派出所回来,法医正在尸检。向明钱目睹向文志的胸口被剖开。他想这是我爸爸,我不应该害怕,但他终于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我自己的心都谈不了”
光是棺材就花了8000多,又请先生来做了法事,家里最后一点存款被榨尽。张家只托派出所转交了1500元安埋费。没钱买地,也没钱刻碑,向文志被葬在他哥哥家的玉米地,堆起一片乱石。每次去扫墓,郑明秀都有很多话要说,想了想又止住,“说什么也没用啊,一个坟堆堆,他也听不懂”。
向明钱站在父亲坟前
©吴呈杰
郑明秀听见镇上人说,都是她的错,连她以前最好的朋友也这么说。她骂回去说,他死了,不关我的事,只要我是活的。其实看到丈夫被害的瞬间,她想过我死了多好。但她很快想到,孩子都太小了,她走了谁来照顾呢?在接下来的20年,她不允许自己冒出这个念头,连想一想都意味着一种罪过。
那晚过后,张某奇就消失了。郑明秀请城里的亲戚找来一位律师。律师来了,环视她家一圈,说,你们家什么都没有,这种是终生追不到的。律师没要钱,给她做了一份材料。每个月,郑明秀走去县公安局和检察院递材料,向明钱和大他3岁的哥哥被丢在家里。有次她折腾到凌晨3点半才到家,看到在街口的树下,两兄弟抱着睡着了。
2002年的一个冬日,郑明秀领着3个孩子,走了30公里山路,天快暗下来的时候,走到镇雄县城。家具、电器、向文志那块老上海表……统统都留在了老屋。他们像逃离一团噩梦一样逃离家乡。
在旅社挨过一夜后,他们租下了一个小房间,一年两千块。摆两张床,女儿回娘家就和郑明秀睡,两兄弟挤另一张。上厕所得去公厕。支起一个小火盆,蒸点玉米面、白菜煮土豆就算是一顿。
郑明秀的太阳穴落下了病,疼起来像有根针在那里戳戳戳。她没上医院,自己吃起了一种止痛药,几瓶几瓶地买,然后越吃越多。她在床上躺了半年,只能是“熬着”。有时不会做饭的王建祥来照顾起居,将一大片菜叶直接丢进锅里煮。
向文志去世后,向明钱该开学念二年级。据他说,小学一年级,他科科都在90分以上。但他家交不起30多块的报名费,原想不读了,被班主任劝了下来。只是自从复学,他就经常逃课去山上玩。有次放学途中,他和一个大孩子打架,人家告上门来,郑明秀用火钳将向明钱的手指打出了血——以前,向明钱性格温顺,也从没被母亲打过。读了一年,向明钱仍旧辍了学。
“没有想跟儿子谈谈心,了解一下为什么?”我们问。
“我自己的心都谈不了。”郑明秀说。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也不知道儿子为什么越来越“讨嫌”了,他随同生活一同脱离了她的掌控。
母亲下不来床,向明钱终日在外闲逛,认识了一群社会上的朋友。世纪初的镇雄荒蛮,从楼上探头往下,常能看到几十个人提着刀打群架。向明钱和朋友租碟看古惑仔,把六部挨个看了遍。他模仿他们抽烟,想抽就花两角钱买上一支。
以前向明钱想当兵,觉得他们打枪的样子帅极了。但当兵仍然有可能受气,而当古惑仔里的陈浩南被流氓欺负,他“能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一切”。他想成为像陈浩南一样的人。
社会是向明钱的大学。出学校时,他学会了拼音,但不识几个字。走在路上,朋友念出招牌上的字,他默默记住。在网吧,他敲下拼音,再调动起在街上“东游西游”的记忆,在一排字中挑选字形看着像的那个。
游荡了两年,郑明秀身体好转,十三四岁的向明钱跟着她去工地挖孔桩。他下到30米深的洞里,将土一铲铲挖进桶里,郑明秀就在上面拉绳索,把桶提上来。
郑明秀也找过男人帮衬家里,但给这个家庭带来的痛苦比帮扶更多。回忆这段经历,她没有更多话要讲,“谁也不会帮你当个顶梁柱,万般都是要靠你自己顶起来。”这是她能给出的经验。
她很少在儿子面前提到向文志,但她常常会梦到他。梦里他穿着他最爱的四开中山装,在老屋前的空地上干活。梦里他始终年轻。
寻找张某奇
郑明秀照例跑公安局,照例跑检察院,照例无功而返。她一直以为向明钱不知道这些。但其实有次去派出所办身份证,向明钱见到郑明秀如何被三言两语打发走。母子俩逐渐意识到,“跑去跑来,跑不跑一个样,没意思”。他俩都断了走这条路破案的念头。
母亲要养家,姐姐要养家,哥哥13岁就已离家去打工。姐姐和姐夫王建祥在外打工的时候,孩子们独自在家,大的领着小的去上学,一天几块的生活费托人定期送过去。王建祥说:“你出去弄这些(案子),就没有生活给小的吃。”
也有家底还可以的亲戚。郑明秀领向明钱去找家族里的长辈,他们面露无奈,我们家谁谁谁和他们家也是熟悉的,这不得罪人嘛。他们都小看我们家没钱,向明钱想。
他听到有亲戚和郑明秀说,张某奇躲在厦门,只要给他一千块,就带她去找。郑明秀动心了,唯一的问题是,她拿不出这一千块。
“我又要找饭给他们吃,又要操心,我已经操不起了。”郑明秀承认一度放弃过追凶。她隐隐地将希望寄托在向明钱身上,“等他长大了再说。”
于是有天,当十岁出头的向明钱向郑明秀宣布“长大了我要为爸爸报仇”时,她有些讶异,同时感到欣慰。如果这在当时只是一种未经过深入考虑的表达,仅仅两三年后,向明钱就已开始付诸行动。每回见到老乡,向明钱都会留下一句,只要知道张某奇在哪里,条件由你开。
张某奇消失了,张家其他人却都好好地住在镇上。他们开起了烟花店,连着过去四个店面。向明钱从郑明秀那听说,张家的平房,盖上一层,又盖上一层。“因为看到他们那样,我就被激发我找到他的欲望。只有找到他,这些人到时才笑不出来。”
更重要的是,凶案他几乎亲眼见证,“它在我的脑海里,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会被磨灭的。”
事发地
近况
©吴呈杰
消失一年多后,张某奇曾往家里寄来一封信,被向明钱的一位亲戚拦截了下来。信里夹着一张他办身份证所用的黑白照,照片被转交给郑明秀。青春期的漫长时光里,向明钱经常死死盯着这张脸,将张某奇的容貌印于脑海。
他到处打听张某奇的行踪,起初几年都没消息,直到17岁,他背着郑明秀去昆明寻找张某奇。他曾经差一点以为自己要成功了——在一条小巷,一个骑摩托的男人远远站着,背对着向明钱,男人回头瞥了一眼,走进了门内。向明钱没看清脸,但觉得可疑。
他等了十几分钟,男人走了出来——不是张某奇。
儿子消失了。昆明的街头,向明钱在找张某奇,郑明秀在找向明钱。她找了半个月没找到。回镇雄的路上,她不慎摔进一片开阔的湖面,她不会游泳,在水里扑腾。据郑明秀说,是有一条小狗游过来,把她背了出来。这个似真似假的故事在之后被郑明秀反复诉说,成为老天爷要求她活下去、和张家斗到底的某种旨意。
6年后,向明钱又从一位同镇的线人那听来,张某奇在福建晋江市打工。这次是线人“见过”他,比起“听说”更多了几分可信度。不过,要想带着寻人,线人开口两万块。向明钱身上没有,他问了郑明秀,也问了哥哥向明强,都没有钱。
他想既然都知道了在哪个市,大不了我一个个找过来。他到晋江的一家鞋厂打工,给鞋底描漆。每月发工资那天都会休息,他叫上朋友开车,到周边各个厂转悠。
宿舍楼一共七八层,却只有四楼住着人。晚上整栋楼都黑透,他睡在钢管床的下铺,草席硌得他骨头疼。冷空调整夜吹着,客厅里供着菩萨。7个月后,他待不下去了,又一次两手空空地回到镇雄。
“大家都伤心”
9月20日,我和向明钱乘坐拼车,从昆明回到镇雄。我们穿过一座又一座山,隧道里,司机的烟头和尾灯的红光汇成一片。云层越来越低,山体裸露,像嶙峋的骨骼。向明钱和司机第一次见,很快聊了起来。司机侃侃而谈窗外的山川地貌,向明钱就侧着头倾听,偶尔礼貌地附和。他爱穿衬衣,待人得体,很容易令人感到亲近。
这场旅程达6个小时,而在高速还未修好的时候,向明钱坐客车去趟昆明,今天走,明天中午才到。过去十几年,他的人生像这样被切割成一个个在路上的日夜。搬去镇雄县城没两年,他们一家又到昆明短暂停留,然后开始在云南各地迁徙。他们给桥梁挖孔桩,住在工地的帐篷里,这一座桥挖完,就去下一座。一年里,他至少会搬三次家。
搬家只带两个装衣服的大包,郑明秀背一个,小时候的向明钱背不动,就在地上拖。最远到了文山州,靠近中国和越南的边境。其中一个临时居所在大那丫村,这个古怪的名字让向明钱记了很久。
向明钱和母亲郑明秀
©吴呈杰
郑明秀如今暂居在大儿子向明强的家中。我们和郑明秀交谈时,向明强搬来一张小板凳,头发蓬乱,坐在一边沉默。向文志去世后,他和向明钱一同辍学。他背着郑明秀,偷偷到工地给人背沙,天蒙蒙亮出门,晚上回家,5块钱一天。从此他在各个工地之间辗转,不识字,也不会发微信。他很早结婚,要抚育三个孩子。
向明强从来没提到父亲。向明钱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小时候,兄弟俩有两个房间,可只要天冷,他就会钻进哥哥的房间,和他抱着一块睡。或许也是2000年,在向明钱印象里,那之后哥哥很少笑。他构筑起了一个封闭的内心世界。
这个世界只有一次敞开过。有次吃饭,向明钱讲起案子的进展,他发觉哥哥停下筷子,用热盼的眼神盯着他。
每年过年,郑明秀都通知孩子们回家。回来了,他们围坐一桌,郑明秀和向明强都沉默。向明钱会刻意找些话题,但很少得到回应。桌子总像是缺了一角。
后来向明钱就不回去了,年夜饭那天,他会买一桶方便面,最爱的老坛酸菜口味,配上一块钱一包的脆骨和一瓶可乐。朋友圈里,他们都有一大家子,都吃着一大桌菜。窗外响起爆竹声,他想起小时候过年,父亲给他买那种“小火炮”,擦一下、扔出去,他和小伙伴兴奋地尖叫。玩好了一盒,他总会缠着父亲买下一盒。
向明钱印象里,父母只吵过一次架。为了什么事已记不清了,小时候的他觉得声音挺大,有些害怕,没想到吵到一半,父亲披上衣服就出去了。等他回来,两人又像没事人似的。有关父亲的回忆都蒙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滤镜。
他甚至怀念起被父亲惩罚的日子来——向文志给孩子们立下规矩,晚上9点前必须回家,一旦超时,就要在门口罚跪几个小时——惩罚是秩序的一部分,证明这个家庭仍将充满希望地运转下去。
这时候,向明钱会后悔那天为什么要去玩水。但这个念头只是转瞬即逝,他很快又怨恨起张家来,他认定是张家让事情走向失控。他说不出来这令他的心情更轻松还是更沉重。他灌上几瓶啤酒,戴上耳机,把音乐开到最大。爆竹声听不见了。
向明钱和朋友们去KTV,必点曲目是筷子兄弟的《父亲》。唱“多想和从前一样 牵你温暖手掌”,他想起来小时候去拜访二姨家,父亲抱着他,另一只手拎着录音机放《映山红》。父亲的手臂真厚实啊。“时光时光慢些吧 不要再让你变老了”,唱到这句,他想的是,时光慢些吧,不要带走你生命。唱着唱着,和父亲有关的记忆又逐渐模糊了。
唱到“一生要强的爸爸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他把“爸爸”唱成了“妈妈”。
17年和10分钟
2017年8月,向明钱从线人那里听来,张某奇在福建南安市的恒兴餐具厂。这次线人语气确凿。向明钱说,你跟我去翻案,再跟我去抓人,我就给你6万块。线人考虑了两天,同意了。
郑明秀决定跟着一起去。出发那天一大早,她抱了厚厚一摞烧纸,到县里的菩萨庙,烧起了一人高的高香。她信佛,每逢上香日,必定去庙里许抓住张某奇的愿。这天对着菩萨,她的愿望说得更具体了些:最早七天,最晚十天,要把张某奇抓获。
向明钱、郑明秀和一位朋友坐上前往南安的大巴,到了贵州毕节又转车。大巴不能开夜路,天黑后,他们停在一个服务区,找个角落蹲到五六点,再发车。这是郑明秀第一次出云南,从高原一路往下,气温越来越高,她的脑袋有点发昏,但只要想到马上能抓到张某奇,她的心情也就畅快起来。
向明钱问侄女借了3500块,给线人买了机票。四人汇合,向明钱、线人和那位朋友到恒兴餐具厂,在山包上用望远镜侦察——这是他在夜市花370多块买的——长时间盯着、放下望远镜的时候,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晃。他还特地买了一个以高像素著称的拍照手机。把手机架在前面录视频。白天若没见着,晚上回去继续看视频。
为防被张某奇认出来,郑明秀留在了宾馆。她心里焦急,就不停给向明钱打电话。向明钱只说,有消息了,你等着。她待不住,走出宾馆,沿着街走,想看看能不能遇到张某奇。她记得天气很热,两旁的建筑和云南完全不一样。走了一公里多,要望不见宾馆了,她才不甘心地挪回来。
“前方部队”在山包坐了两个白天后,始终没见张某奇出入。他们决定另找目标。首先把大厂都排除——哪有逃犯这么招摇?又听说这边上有个青山村,四面环山,开了三家小餐具厂。巧的是,其中一家也叫恒兴餐具厂。
之前,向明钱打听到,张某奇喜欢到附近山上捉画眉鸟。到了青山村的恒兴餐具厂,他见门口栽着好几棵桂圆树,就去摘桂圆吃。正吃着,忽然看到其中一棵树上,挂着一个画眉鸟的笼子。
在厂对面的山包上,他、线人和朋友蹲守了下来。三人轮流值班,一人举着望远镜观察,一人休息,一人采购干粮。
三天两夜后,2017年8月30日的下午,晴朗、微风、气温逼近36度,向明钱靠在树下,通过望远镜,看见一个男人出来收鸟笼。他头发短了,胖了,也老了一点,但他长着向明钱永远忘不了的脸。
很奇怪,这时向明钱的心情反而没了波澜。“找这么多年,就算现在遇着他,也不能轻举妄动”。他甚至先去吃了饭,再去派出所报案。出警不到十分钟,这个向明钱苦苦寻找了17年的男人,就顺从地被押上了警车。一个多月后,张某明也被抓捕归案。
向明钱看到张某奇的时刻
©向明钱
有时向明钱喝了酒, 危险的想法会从他的脑袋里冒出,“想去把他家一家都全部灭了”。但酒醒他又会冷静下来,告诉自己不能变成像张某奇那样的人,更何况,“我只有一个母亲了,我不能。”
他曾在当地论坛上发帖,底下有一人评论:“冲进家里来你不是找死是什么,不提老一辈,就算是你继续打进我家来我也不会放过你,我觉得是该死的”。他怀疑这是张家人。过了10分钟,向明钱回复:“我不管你是哪个,我们拿法律说话,现在是法治社会,没你家厉害”。
第二天,向明钱气不过,故意从张家门口经过,见张军坐在凳子上吃面。现在回想起来,向明钱承认自己那时“真的很想找他麻烦”。他骂了一句脏话,张军把头歪开了,向明钱没有停留。这是他20年里唯一一次冲动。
答案
向明钱在昆明蜗居的地方 ©吴呈杰
向明钱在昆明的住所隐于闹市。穿过“时尚男装”“泡脚养生馆”和“美甲美容纹绣”,拐进一道小巷。抬头看,旧楼房挤挤挨挨,镶着光边的尖角相抵,裁出一小块破布似的天空。向明钱已在巷尾的招待所蜗居十余日,他一天天续住,起初45元一晚,这几天不知为何,涨至50。床单悬于楼梯,对面房门半开,外卖小哥穿着制服打游戏。
回到房间,向明钱总算放下了他的藏青色公文包。我跟访他5天,没见公文包离身,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包里装着这3年他的申诉材料。他之前拎的是一个牛皮档案袋,后来材料太多了,换成了这个公文包。这次来昆明,他也是来云南省检察院申诉。2018年10月,昭通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决张某奇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但张某明很快被放了出来。昭通市人民检察院出具的《刑事申诉复查决定书》显示:“犯罪嫌疑人张某明在与受害人王建祥的扭打过程中,用菜刀砍伤王建祥背部致其轻伤……构成故意伤害罪……追诉期限应为5年,故案发17年后已过追诉期限……此类情况不追究刑事责任,已经追究的应当不起诉。”
向明钱并不认为获得了答案。他此前多次向媒体提出自己的看法:父亲遇害时那身衣服上的刀口是由多种凶器造成的。该案一审判决书显示,向文志死因“系锐器刺伤心脏引起心包填塞死亡”。而在判决书中,张某奇供述自己“用刀杀了向文志肚子三下”。在接受《东方今报》的采访时,向明钱说,“那胸口的致命伤是谁做的?”他在微博上发文时坚称这是“共同犯案,相互包庇”。
张某明在9月23日接受澎湃视频采访时,被问及“你当时跟他(向明钱)的父亲发生过肢体上的接触吗?”张某明说:“没有。(砍的)那个是他姐夫。”张某明同时还说:“在带刀这个问题上,当时敢确定100%是他(向明钱父亲)带的刀……我们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向明钱的申诉材料 ©吴呈杰
向明钱在草稿纸上手写申诉书,再用手机一个个字打出来,有的字不认识,就用微信的语音转文字。他几天跑一次,去县纪委,纪委叫他去公安局。公安局又叫他去检察院。
每次毫无收获地出来,向明钱会去旁边的山包上,坐着抽烟——他自己抽的10块钱一包,但会随身带着20块的,随时打点相关部门的保安——很难说是不是过去20年追凶养成的习惯,他总喜欢站在高处看陌生的人。
附近的小学生放了学,将一个大滑板拖上坡,然后俯冲下来。下起毛毛雨,向明钱把脸仰起来,雨点触摸肌肤,好舒服呀。他在这里一直坐到天黑。
向明钱寻了一圈镇雄和昆明的律师,人家看过后都摆手。他在百度上搜“故意杀人罪应该怎么判”,只能跳出来“根据XX法XX条”。他不满足,跑遍了镇雄的书店,没买到《刑法》和《民法》,倒发现了一座免费开放的小图书馆。他每次直奔法律专区,细细看相关法条,一坐能坐一整天。看完不理解的,下回来继续看。
张家兄弟被抓后,张某奇家加盖了二层,张某明家则从三层扩到四层半。向明钱听到镇上有人说,你家没钱,二十年后还是斗不过人家。
2017年至今,向明钱发了765条微博,全和父亲的案子相关。之前他的微博粉丝只有两位数,在今年9月中旬被媒体报道后,引来关注。2020年9月21日,昭通市检察院一工作人员在接受《潇湘晨报》采访时说:“公安机关前期就是不作为,我们给定性就属于是压案不办、有案不立。张某明是个故意伤害的案件,案发后张某明一直在镇雄县境内,公安机关也没有找他过问这个案子。因为这个案子公安机关没有过问,他也没来找相关部门,既然他姐夫在的情况下,原则上他应该当时就来找我们。我们也做出了相应的检察建议,要求公关机关对原来他们前期不作为做出的行为进行追责。”
新的生活
怎么说?每次向明钱回家,郑明秀都会问他。向明钱只能装傻,什么怎么说?有消息会通知的。69岁的郑明秀每天只睡两个小时,凌晨3点就会醒。她1951年生,却一直以为自己76岁了——她不会算数,别人告诉她是76岁,她也就信了。她在县城的开发区卖烤红薯和臭豆腐,那里人流大,但踩三轮车过去得一小时。她清晨5点走,晚上10点回。我们到达这天,她接到向明钱电话,把三轮车往路边一丢,忘记车里头还装着500块钱,直接搭了公交车回来。她想公交能比三轮车快些。
“这种结局就是说,想哭也哭不出来,想笑也笑不开心”,郑明秀说。像某种自我惩罚的方式,没要到说法之前,她绝不收起卖烤红薯的摊子。9月的夜里,郑明秀裹着棉袄,戴上毛线帽。不管多热的天气,她都觉得冷。她去医院做过检查,但拒绝向儿女透露自己的病情。以防“一个人在外面,天有不测的风云”,在50岁那年,她去照相馆留下一张相片,和向文志的遗照一起挂在老屋。县城的家里没挂一张照片,她说那永远不是自己的家。
郑明秀将自己的照片和向文志的遗照摆在一起
©吴呈杰
姐夫王建祥当年挨的三刀,仍像蛇一样盘踞在他的背上。每当阴天或是下雨,他的背伤发作,就只能躺在床上。他会埋怨妻子,如果当时你不去和人家起冲突就好了。妻子则说,那你为什么要去他家呢?面上他们都在怪罪彼此,又在心底认为错在自己。吵到最后,“大家都伤心”,5个孩子没人照顾,日子过不下去。
王建祥现在在县城卖烤土豆。坐在整袋整袋的土豆边上,他眉毛耷拉,维系出一种凄苦的笑容。8年前,妻子没留下一句话,只身奔赴浙江打工。从此,他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向明钱习惯以“父亲去世前”和“父亲去世后”来划分自己的两截人生,后半截人生叫做“家破人亡,各在一边”。
他谈了几次恋爱,从未和她们说起父亲,“不要拿感情来和我的家里事相提并论”。从独身前往昆明寻凶那天起,他就认定了这是他一个人的事。这3年忙于申诉,他一直没有工作。他问信用社借了3万,信用卡借了一万多,还以郑明秀的名义借了近10万高利贷。他一天只吃一顿饭,偶尔会咳出血。
他和妻子结婚不久,孩子降生10个月。他为案子东奔西走,经常和妻子分居两地。妻子怎么看?家庭未来的经济来源靠什么?为了孩子,有没有想过过上一种更稳定的生活?向明钱回避回答这些问题,“这个无所谓”——他说眼下,令张家其他人绳之以法,是他自己觉得唯一重要的事。
这一年,向明钱新养成的爱好是搓手链。他饶有兴味地给我讲解,要怎么搓才能令珠子油光发亮。越想不通,他就越用力搓,仿佛同样也能搓亮现实灰败的外壳。他交过很多朋友,却不知道该和朋友聊什么。他们有家庭,有事业,而他只有一桩贯穿20年仍未完结的心事。
向明钱翻开微信,给我看他和一位发小的聊天记录。之前几次走在街上,这位发小都装作没看见他,他就把发小的微信删了。最近这事儿上了新闻,发小来加他,连说这里头肯定有误会。向明钱叫他帮忙转发新闻,他一口答应。这之后向明钱几次点进他的朋友圈,承诺的转发始终不见。
家乡“场坝”这两个字令向明钱痛苦。他被场坝夺去父亲,失去读书的资格,又在小镇居民的目光中丢掉尊严。和他在昆明的最后一天夜晚,在一条热闹的小吃街,他步伐匆匆往前冲,然后忽然顿住,年轻的男女经过他。如果到了真正讨到说法的那天,他停下来说,我要把老屋卖了,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大城市不错,随便哪个县城也行——送外卖挺好,租个地下室住着也踏实。他想过上一种没人认识的、新的生活。
“这个事情一旦完结了,在我人生当中,就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打倒我。”
只是眼下,平凡人的平凡生活似乎成了30岁的向明钱最大的敌人。结婚、生子,明明都是这两年重大的人生节点,向明钱却说他回忆不起来当时的心情。问他这些年有过一些开心的时候吗?“这些年?没有什么特别开心的,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玩的。”他从大段大段对案件的论述中回过神,第一次露出迷茫的表情。
张某奇归案后,为了取向文志的衣物做物证,15年来,向明钱第一次回到老屋。他翻到一本向文志的账本,歪歪斜斜写着三个孩子的生庚年月日。他不知道不识字的父亲是怎么写下的。他在阳台上站了一会,爬上了屋顶。周边盖起了楼房,将这间已被宣判为危房的屋子团团围住。屋顶上,他自己搭的小木屋倒还在,父亲去世后,他经常抱起被子,一个人躲进小木屋里,蜷缩着睡去。
少年向明钱悉心栽下的草莓树和葡萄藤早已死光。但他惊讶地发现,当年撒在边角的仙人掌,居然蔓延开一片翠绿,眼看要在风中晃倒了,根系又紧紧扒住屋顶的边缘。命若真如草芥,长出尖刺的草芥将奋力活下去。
老屋屋顶长出仙人掌 ©吴呈杰
◦
张某明、张某奇、张军和向明强均为化名。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title}}}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