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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追凶丨谷雨

吴呈杰 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 2020-10-01

三天两夜后,2017年8月30日的下午,晴朗、微风、气温逼近36度,向明钱靠在树下,通过望远镜,看见一个男人出来收鸟笼。他头发短了,胖了,也老了一点,但他长着向明钱永远忘不了的脸。

撰文吴呈杰
编辑糖槭
出品腾讯新闻


失去父亲的夜晚 
17岁那年,向明钱独自前往昆明,寻找张某奇。在他9岁时,他的父亲向文志命丧张某奇刀下,张某奇潜逃。向明钱听说,张某奇在昆明火车站开摩的,他绕着火车站乱转,但遍寻未得。7天后,他花光了身上全部的钱。那天晚上,向明钱坐在路边的花坛里。旁边是一座立交桥,桥下住着流浪汉。他不知道自己和他们有没有区别。坐了一会,他睡着了。醒来后,蚊子隔着裤管叮了他满腿的包。
离家时,向明钱没和母亲郑明秀说他去干嘛。和母亲说了有什么用呢?“她就是一个背着篮子在街边卖水果的人”。没找到张某奇,向明钱卖掉了自己那部诺基亚——那还是2007年,他托人给郑明秀打了电话,说他到公司上班了,三千五一个月。
他的确是去上班了,不过是到昆明城中村的工地上,给人提水泥。他一手拎一桶,走得摇摇晃晃,没几天,掌心磨出一排水泡。一个多月后,向明钱到公用电话的窗口,给郑明秀打过去:妈,我想回家了。
向明钱站在老屋前 ©吴呈杰
郑明秀想,丈夫向文志去世那天,家就不在了。在云南省镇雄县场坝镇,她曾是受邻里歆羡的女人。向文志摆个水果摊,也在粮管所组织收缴公粮。他不识字,但将账目记得清清楚楚,每月底在粮管所的提成总是最多。儿子向明钱会将家里富余的水果装进书包,去学校分给同学们。婚后他们买了彩电,建起新房,又在生下两男一女后,盖起二层楼,在前后的茅草屋间显得气派。
——直到2000年8月27日。向明钱说很多事他不记得了,却会在之后的20年里不停重返那天中午。张家和向家的摊位相邻,是会做好菜端到彼此家里的朋友。那天,9岁的向明钱在张家门口的水沟里玩,比向明钱小三四岁的张军把水溅到他身上,两个小孩推搡了起来。随后,张军奶奶和向明钱姐姐发生争执。向明钱记得,姐姐被打得满身淤青,她刚满月的孩子掉到了地上。
姐夫先去了张家。父亲向文志刚吃了两口晚饭,姐姐就赶来报信,向文志披上外套,带上手电出了门。母亲和向明钱也跟了过去。张家七口都在家,向文志进屋,姐夫、母亲和向明钱站在门口。两家吵了起来,电灯线被打断了。屋内一片漆黑,传来打斗声,张军父亲张某明窜出,砍了姐夫三刀。
屋内又是一声惨叫。张家门终于打开,向明钱说,他看到向文志倒在地上,想爬起来,又被张家人拉了回去。他扔了一块砖头进去,里头甩出来一把凳子,正中母亲的太阳穴。这时,张军幺叔张某奇提一把刀冲了出来。
在张某奇的供述中,他回忆当时的情形:“我摸着向文志右边裤包里的一把刀子,我就用刀杀了向文志肚子三下。”
姐夫将向文志背去卫生院,刚到,医生说,抢救没必要了。好饿、好冷,向文志说。等到向明钱外婆从山上赶来,向文志就断了气。
去派出所报案的路上,一根十公分长的钉子扎进了向明钱的脚掌。他顾不上疼,直接拔出了钉子。郑明秀被打得眼前朦胧,到了派出所,才看到向明钱的解放鞋淌出了血。这一路,他没有哭。
从派出所回来,法医正在尸检。向明钱目睹向文志的胸口被剖开。他想这是我爸爸,我不应该害怕,但他终于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我自己的心都谈不了”
光是棺材就花了8000多,又请先生来做了法事,家里最后一点存款被榨尽。张家只托派出所转交了1500元安埋费。没钱买地,也没钱刻碑,向文志被葬在他哥哥家的玉米地,堆起一片乱石。每次去扫墓,郑明秀都有很多话要说,想了想又止住,“说什么也没用啊,一个坟堆堆,他也听不懂”。
向明钱站在父亲坟前 ©吴呈杰
郑明秀听见镇上人说,都是她的错,连她以前最好的朋友也这么说。她骂回去说,他死了,不关我的事,只要我是活的。其实看到丈夫被害的瞬间,她想过我死了多好。但她很快想到,孩子都太小了,她走了谁来照顾呢?在接下来的20年,她不允许自己冒出这个念头,连想一想都意味着一种罪过。
那晚过后,张某奇就消失了。郑明秀请城里的亲戚找来一位律师。律师来了,环视她家一圈,说,你们家什么都没有,这种是终生追不到的。律师没要钱,给她做了一份材料。每个月,郑明秀走去县公安局和检察院递材料,向明钱和大他3岁的哥哥被丢在家里。有次她折腾到凌晨3点半才到家,看到在街口的树下,两兄弟抱着睡着了。
2002年的一个冬日,郑明秀领着3个孩子,走了30公里山路,天快暗下来的时候,走到镇雄县城。家具、电器、向文志那块老上海表……统统都留在了老屋。他们像逃离一团噩梦一样逃离家乡。
在旅社挨过一夜后,他们租下了一个小房间,一年两千块。摆两张床,女儿回娘家就和郑明秀睡,两兄弟挤另一张。上厕所得去公厕。支起一个小火盆,蒸点玉米面、白菜煮土豆就算是一顿。
郑明秀的太阳穴落下了病,疼起来像有根针在那里戳戳戳。她没上医院,自己吃起了一种止痛药,几瓶几瓶地买,然后越吃越多。她在床上躺了半年,只能是“熬着”。有时不会做饭的王建祥来照顾起居,将一大片菜叶直接丢进锅里煮。
向文志去世后,向明钱该开学念二年级。据他说,小学一年级,他科科都在90分以上。但他家交不起30多块的报名费,原想不读了,被班主任劝了下来。只是自从复学,他就经常逃课去山上玩。有次放学途中,他和一个大孩子打架,人家告上门来,郑明秀用火钳将向明钱的手指打出了血——以前,向明钱性格温顺,也从没被母亲打过。读了一年,向明钱仍旧辍了学。
“没有想跟儿子谈谈心,了解一下为什么?”我们问。
“我自己的心都谈不了。”郑明秀说。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也不知道儿子为什么越来越“讨嫌”了,他随同生活一同脱离了她的掌控。
母亲下不来床,向明钱终日在外闲逛,认识了一群社会上的朋友。世纪初的镇雄荒蛮,从楼上探头往下,常能看到几十个人提着刀打群架。向明钱和朋友租碟看古惑仔,把六部挨个看了遍。他模仿他们抽烟,想抽就花两角钱买上一支。
以前向明钱想当兵,觉得他们打枪的样子帅极了。但当兵仍然有可能受气,而当古惑仔里的陈浩南被流氓欺负,他“能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一切”。他想成为像陈浩南一样的人。
社会是向明钱的大学。出学校时,他学会了拼音,但不识几个字。走在路上,朋友念出招牌上的字,他默默记住。在网吧,他敲下拼音,再调动起在街上“东游西游”的记忆,在一排字中挑选字形看着像的那个。
游荡了两年,郑明秀身体好转,十三四岁的向明钱跟着她去工地挖孔桩。他下到30米深的洞里,将土一铲铲挖进桶里,郑明秀就在上面拉绳索,把桶提上来。
郑明秀也找过男人帮衬家里,但给这个家庭带来的痛苦比帮扶更多。回忆这段经历,她没有更多话要讲,“谁也不会帮你当个顶梁柱,万般都是要靠你自己顶起来。”这是她能给出的经验。
她很少在儿子面前提到向文志,但她常常会梦到他。梦里他穿着他最爱的四开中山装,在老屋前的空地上干活。梦里他始终年轻。
 
寻找张某奇
郑明秀照例跑公安局,照例跑检察院,照例无功而返。她一直以为向明钱不知道这些。但其实有次去派出所办身份证,向明钱见到郑明秀如何被三言两语打发走。母子俩逐渐意识到,“跑去跑来,跑不跑一个样,没意思”。他俩都断了走这条路破案的念头。
母亲要养家,姐姐要养家,哥哥13岁就已离家去打工。姐姐和姐夫王建祥在外打工的时候,孩子们独自在家,大的领着小的去上学,一天几块的生活费托人定期送过去。王建祥说:“你出去弄这些(案子),就没有生活给小的吃。”
也有家底还可以的亲戚。郑明秀领向明钱去找家族里的长辈,他们面露无奈,我们家谁谁谁和他们家也是熟悉的,这不得罪人嘛。他们都小看我们家没钱,向明钱想。
他听到有亲戚和郑明秀说,张某奇躲在厦门,只要给他一千块,就带她去找。郑明秀动心了,唯一的问题是,她拿不出这一千块。
“我又要找饭给他们吃,又要操心,我已经操不起了。”郑明秀承认一度放弃过追凶。她隐隐地将希望寄托在向明钱身上,“等他长大了再说。”
于是有天,当十岁出头的向明钱向郑明秀宣布“长大了我要为爸爸报仇”时,她有些讶异,同时感到欣慰。如果这在当时只是一种未经过深入考虑的表达,仅仅两三年后,向明钱就已开始付诸行动。每回见到老乡,向明钱都会留下一句,只要知道张某奇在哪里,条件由你开。
张某奇消失了,张家其他人却都好好地住在镇上。他们开起了烟花店,连着过去四个店面。向明钱从郑明秀那听说,张家的平房,盖上一层,又盖上一层。“因为看到他们那样,我就被激发我找到他的欲望。只有找到他,这些人到时才笑不出来。”
更重要的是,凶案他几乎亲眼见证,“它在我的脑海里,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会被磨灭的。”
事发地近况 ©吴呈杰
消失一年多后,张某奇曾往家里寄来一封信,被向明钱的一位亲戚拦截了下来。信里夹着一张他办身份证所用的黑白照,照片被转交给郑明秀。青春期的漫长时光里,向明钱经常死死盯着这张脸,将张某奇的容貌印于脑海。
他到处打听张某奇的行踪,起初几年都没消息,直到17岁,他背着郑明秀去昆明寻找张某奇。他曾经差一点以为自己要成功了——在一条小巷,一个骑摩托的男人远远站着,背对着向明钱,男人回头瞥了一眼,走进了门内。向明钱没看清脸,但觉得可疑。
他等了十几分钟,男人走了出来——不是张某奇。
儿子消失了。昆明的街头,向明钱在找张某奇,郑明秀在找向明钱。她找了半个月没找到。回镇雄的路上,她不慎摔进一片开阔的湖面,她不会游泳,在水里扑腾。据郑明秀说,是有一条小狗游过来,把她背了出来。这个似真似假的故事在之后被郑明秀反复诉说,成为老天爷要求她活下去、和张家斗到底的某种旨意。
6年后,向明钱又从一位同镇的线人那听来,张某奇在福建晋江市打工。这次是线人“见过”他,比起“听说”更多了几分可信度。不过,要想带着寻人,线人开口两万块。向明钱身上没有,他问了郑明秀,也问了哥哥向明强,都没有钱。
他想既然都知道了在哪个市,大不了我一个个找过来。他到晋江的一家鞋厂打工,给鞋底描漆。每月发工资那天都会休息,他叫上朋友开车,到周边各个厂转悠。
宿舍楼一共七八层,却只有四楼住着人。晚上整栋楼都黑透,他睡在钢管床的下铺,草席硌得他骨头疼。冷空调整夜吹着,客厅里供着菩萨。7个月后,他待不下去了,又一次两手空空地回到镇雄。
 
“大家都伤心”
9月20日,我和向明钱乘坐拼车,从昆明回到镇雄。我们穿过一座又一座山,隧道里,司机的烟头和尾灯的红光汇成一片。云层越来越低,山体裸露,像嶙峋的骨骼。向明钱和司机第一次见,很快聊了起来。司机侃侃而谈窗外的山川地貌,向明钱就侧着头倾听,偶尔礼貌地附和。他爱穿衬衣,待人得体,很容易令人感到亲近。
这场旅程达6个小时,而在高速还未修好的时候,向明钱坐客车去趟昆明,今天走,明天中午才到。过去十几年,他的人生像这样被切割成一个个在路上的日夜。搬去镇雄县城没两年,他们一家又到昆明短暂停留,然后开始在云南各地迁徙。他们给桥梁挖孔桩,住在工地的帐篷里,这一座桥挖完,就去下一座。一年里,他至少会搬三次家。
搬家只带两个装衣服的大包,郑明秀背一个,小时候的向明钱背不动,就在地上拖。最远到了文山州,靠近中国和越南的边境。其中一个临时居所在大那丫村,这个古怪的名字让向明钱记了很久。
向明钱和母亲郑明秀 ©吴呈杰
郑明秀如今暂居在大儿子向明强的家中。我们和郑明秀交谈时,向明强搬来一张小板凳,头发蓬乱,坐在一边沉默。向文志去世后,他和向明钱一同辍学。他背着郑明秀,偷偷到工地给人背沙,天蒙蒙亮出门,晚上回家,5块钱一天。从此他在各个工地之间辗转,不识字,也不会发微信。他很早结婚,要抚育三个孩子。
向明强从来没提到父亲。向明钱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小时候,兄弟俩有两个房间,可只要天冷,他就会钻进哥哥的房间,和他抱着一块睡。或许也是2000年,在向明钱印象里,那之后哥哥很少笑。他构筑起了一个封闭的内心世界。
这个世界只有一次敞开过。有次吃饭,向明钱讲起案子的进展,他发觉哥哥停下筷子,用热盼的眼神盯着他。
每年过年,郑明秀都通知孩子们回家。回来了,他们围坐一桌,郑明秀和向明强都沉默。向明钱会刻意找些话题,但很少得到回应。桌子总像是缺了一角。
后来向明钱就不回去了,年夜饭那天,他会买一桶方便面,最爱的老坛酸菜口味,配上一块钱一包的脆骨和一瓶可乐。朋友圈里,他们都有一大家子,都吃着一大桌菜。窗外响起爆竹声,他想起小时候过年,父亲给他买那种“小火炮”,擦一下、扔出去,他和小伙伴兴奋地尖叫。玩好了一盒,他总会缠着父亲买下一盒。
向明钱印象里,父母只吵过一次架。为了什么事已记不清了,小时候的他觉得声音挺大,有些害怕,没想到吵到一半,父亲披上衣服就出去了。等他回来,两人又像没事人似的。有关父亲的回忆都蒙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滤镜。
他甚至怀念起被父亲惩罚的日子来——向文志给孩子们立下规矩,晚上9点前必须回家,一旦超时,就要在门口罚跪几个小时——惩罚是秩序的一部分,证明这个家庭仍将充满希望地运转下去。
这时候,向明钱会后悔那天为什么要去玩水。但这个念头只是转瞬即逝,他很快又怨恨起张家来,他认定是张家让事情走向失控。他说不出来这令他的心情更轻松还是更沉重。他灌上几瓶啤酒,戴上耳机,把音乐开到最大。爆竹声听不见了。
向明钱和朋友们去KTV,必点曲目是筷子兄弟的《父亲》。唱“多想和从前一样 牵你温暖手掌”,他想起来小时候去拜访二姨家,父亲抱着他,另一只手拎着录音机放《映山红》。父亲的手臂真厚实啊。“时光时光慢些吧 不要再让你变老了”,唱到这句,他想的是,时光慢些吧,不要带走你生命。唱着唱着,和父亲有关的记忆又逐渐模糊了。
唱到“一生要强的爸爸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他把“爸爸”唱成了“妈妈”。

  

17年和10分钟
2017年8月,向明钱从线人那里听来,张某奇在福建南安市的恒兴餐具厂。这次线人语气确凿。向明钱说,你跟我去翻案,再跟我去抓人,我就给你6万块。线人考虑了两天,同意了。
郑明秀决定跟着一起去。出发那天一大早,她抱了厚厚一摞烧纸,到县里的菩萨庙,烧起了一人高的高香。她信佛,每逢上香日,必定去庙里许抓住张某奇的愿。这天对着菩萨,她的愿望说得更具体了些:最早七天,最晚十天,要把张某奇抓获。
向明钱、郑明秀和一位朋友坐上前往南安的大巴,到了贵州毕节又转车。大巴不能开夜路,天黑后,他们停在一个服务区,找个角落蹲到五六点,再发车。这是郑明秀第一次出云南,从高原一路往下,气温越来越高,她的脑袋有点发昏,但只要想到马上能抓到张某奇,她的心情也就畅快起来。
向明钱问侄女借了3500块,给线人买了机票。四人汇合,向明钱、线人和那位朋友到恒兴餐具厂,在山包上用望远镜侦察——这是他在夜市花370多块买的——长时间盯着、放下望远镜的时候,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晃。他还特地买了一个以高像素著称的拍照手机。把手机架在前面录视频。白天若没见着,晚上回去继续看视频。
为防被张某奇认出来,郑明秀留在了宾馆。她心里焦急,就不停给向明钱打电话。向明钱只说,有消息了,你等着。她待不住,走出宾馆,沿着街走,想看看能不能遇到张某奇。她记得天气很热,两旁的建筑和云南完全不一样。走了一公里多,要望不见宾馆了,她才不甘心地挪回来。
“前方部队”在山包坐了两个白天后,始终没见张某奇出入。他们决定另找目标。首先把大厂都排除——哪有逃犯这么招摇?又听说这边上有个青山村,四面环山,开了三家小餐具厂。巧的是,其中一家也叫恒兴餐具厂。
之前,向明钱打听到,张某奇喜欢到附近山上捉画眉鸟。到了青山村的恒兴餐具厂,他见门口栽着好几棵桂圆树,就去摘桂圆吃。正吃着,忽然看到其中一棵树上,挂着一个画眉鸟的笼子。
在厂对面的山包上,他、线人和朋友蹲守了下来。三人轮流值班,一人举着望远镜观察,一人休息,一人采购干粮。
三天两夜后,2017年8月30日的下午,晴朗、微风、气温逼近36度,向明钱靠在树下,通过望远镜,看见一个男人出来收鸟笼。他头发短了,胖了,也老了一点,但他长着向明钱永远忘不了的脸。
很奇怪,这时向明钱的心情反而没了波澜。“找这么多年,就算现在遇着他,也不能轻举妄动”。他甚至先去吃了饭,再去派出所报案。出警不到十分钟,这个向明钱苦苦寻找了17年的男人,就顺从地被押上了警车。一个多月后,张某明也被抓捕归案。
向明钱看到张某奇的时刻 ©向明钱
有时向明钱喝了酒, 危险的想法会从他的脑袋里冒出,“想去把他家一家都全部灭了”。但酒醒他又会冷静下来,告诉自己不能变成像张某奇那样的人,更何况,“我只有一个母亲了,我不能。”
他曾在当地论坛上发帖,底下有一人评论:“冲进家里来你不是找死是什么,不提老一辈,就算是你继续打进我家来我也不会放过你,我觉得是该死的”。他怀疑这是张家人。过了10分钟,向明钱回复:“我不管你是哪个,我们拿法律说话,现在是法治社会,没你家厉害”。
第二天,向明钱气不过,故意从张家门口经过,见张军坐在凳子上吃面。现在回想起来,向明钱承认自己那时“真的很想找他麻烦”。他骂了一句脏话,张军把头歪开了,向明钱没有停留。这是他20年里唯一一次冲动。

 

答案
向明钱在昆明蜗居的地方 ©吴呈杰
向明钱在昆明的住所隐于闹市。穿过“时尚男装”“泡脚养生馆”和“美甲美容纹绣”,拐进一道小巷。抬头看,旧楼房挤挤挨挨,镶着光边的尖角相抵,裁出一小块破布似的天空。向明钱已在巷尾的招待所蜗居十余日,他一天天续住,起初45元一晚,这几天不知为何,涨至50。床单悬于楼梯,对面房门半开,外卖小哥穿着制服打游戏。
回到房间,向明钱总算放下了他的藏青色公文包。我跟访他5天,没见公文包离身,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包里装着这3年他的申诉材料。他之前拎的是一个牛皮档案袋,后来材料太多了,换成了这个公文包。这次来昆明,他也是来云南省检察院申诉。2018年10月,昭通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决张某奇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但张某明很快被放了出来。昭通市人民检察院出具的《刑事申诉复查决定书》显示:“犯罪嫌疑人张某明在与受害人王建祥的扭打过程中,用菜刀砍伤王建祥背部致其轻伤……构成故意伤害罪……追诉期限应为5年,故案发17年后已过追诉期限……此类情况不追究刑事责任,已经追究的应当不起诉。”
向明钱并不认为获得了答案。他此前多次向媒体提出自己的看法:父亲遇害时那身衣服上的刀口是由多种凶器造成的。该案一审判决书显示,向文志死因“系锐器刺伤心脏引起心包填塞死亡”。而在判决书中,张某奇供述自己“用刀杀了向文志肚子三下”。在接受《东方今报》的采访时,向明钱说,“那胸口的致命伤是谁做的?”他在微博上发文时坚称这是“共同犯案,相互包庇”。
张某明在9月23日接受澎湃视频采访时,被问及“你当时跟他(向明钱)的父亲发生过肢体上的接触吗?”张某明说:“没有。(砍的)那个是他姐夫。”张某明同时还说:“在带刀这个问题上,当时敢确定100%是他(向明钱父亲)带的刀……我们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向明钱的申诉材料 ©吴呈杰
向明钱在草稿纸上手写申诉书,再用手机一个个字打出来,有的字不认识,就用微信的语音转文字。他几天跑一次,去县纪委,纪委叫他去公安局。公安局又叫他去检察院。
每次毫无收获地出来,向明钱会去旁边的山包上,坐着抽烟——他自己抽的10块钱一包,但会随身带着20块的,随时打点相关部门的保安——很难说是不是过去20年追凶养成的习惯,他总喜欢站在高处看陌生的人。
附近的小学生放了学,将一个大滑板拖上坡,然后俯冲下来。下起毛毛雨,向明钱把脸仰起来,雨点触摸肌肤,好舒服呀。他在这里一直坐到天黑。
向明钱寻了一圈镇雄和昆明的律师,人家看过后都摆手。他在百度上搜“故意杀人罪应该怎么判”,只能跳出来“根据XX法XX条”。他不满足,跑遍了镇雄的书店,没买到《刑法》和《民法》,倒发现了一座免费开放的小图书馆。他每次直奔法律专区,细细看相关法条,一坐能坐一整天。看完不理解的,下回来继续看。
张家兄弟被抓后,张某奇家加盖了二层,张某明家则从三层扩到四层半。向明钱听到镇上有人说,你家没钱,二十年后还是斗不过人家。
2017年至今,向明钱发了765条微博,全和父亲的案子相关。之前他的微博粉丝只有两位数,在今年9月中旬被媒体报道后,引来关注。2020年9月21日,昭通市检察院一工作人员在接受《潇湘晨报》采访时说:“公安机关前期就是不作为,我们给定性就属于是压案不办、有案不立。张某明是个故意伤害的案件,案发后张某明一直在镇雄县境内,公安机关也没有找他过问这个案子。因为这个案子公安机关没有过问,他也没来找相关部门,既然他姐夫在的情况下,原则上他应该当时就来找我们。我们也做出了相应的检察建议,要求公关机关对原来他们前期不作为做出的行为进行追责。”

新的生活
怎么说?每次向明钱回家,郑明秀都会问他。向明钱只能装傻,什么怎么说?有消息会通知的。69岁的郑明秀每天只睡两个小时,凌晨3点就会醒。她1951年生,却一直以为自己76岁了——她不会算数,别人告诉她是76岁,她也就信了。她在县城的开发区卖烤红薯和臭豆腐,那里人流大,但踩三轮车过去得一小时。她清晨5点走,晚上10点回。我们到达这天,她接到向明钱电话,把三轮车往路边一丢,忘记车里头还装着500块钱,直接搭了公交车回来。她想公交能比三轮车快些。
“这种结局就是说,想哭也哭不出来,想笑也笑不开心”,郑明秀说。像某种自我惩罚的方式,没要到说法之前,她绝不收起卖烤红薯的摊子。9月的夜里,郑明秀裹着棉袄,戴上毛线帽。不管多热的天气,她都觉得冷。她去医院做过检查,但拒绝向儿女透露自己的病情。以防“一个人在外面,天有不测的风云”,在50岁那年,她去照相馆留下一张相片,和向文志的遗照一起挂在老屋。县城的家里没挂一张照片,她说那永远不是自己的家。

郑明秀将自己的照片和向文志的遗照摆在一起 ©吴呈杰
姐夫王建祥当年挨的三刀,仍像蛇一样盘踞在他的背上。每当阴天或是下雨,他的背伤发作,就只能躺在床上。他会埋怨妻子,如果当时你不去和人家起冲突就好了。妻子则说,那你为什么要去他家呢?面上他们都在怪罪彼此,又在心底认为错在自己。吵到最后,“大家都伤心”,5个孩子没人照顾,日子过不下去。
王建祥现在在县城卖烤土豆。坐在整袋整袋的土豆边上,他眉毛耷拉,维系出一种凄苦的笑容。8年前,妻子没留下一句话,只身奔赴浙江打工。从此,他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向明钱习惯以“父亲去世前”和“父亲去世后”来划分自己的两截人生,后半截人生叫做“家破人亡,各在一边”。
他谈了几次恋爱,从未和她们说起父亲,“不要拿感情来和我的家里事相提并论”。从独身前往昆明寻凶那天起,他就认定了这是他一个人的事。这3年忙于申诉,他一直没有工作。他问信用社借了3万,信用卡借了一万多,还以郑明秀的名义借了近10万高利贷。他一天只吃一顿饭,偶尔会咳出血。
他和妻子结婚不久,孩子降生10个月。他为案子东奔西走,经常和妻子分居两地。妻子怎么看?家庭未来的经济来源靠什么?为了孩子,有没有想过过上一种更稳定的生活?向明钱回避回答这些问题,“这个无所谓”——他说眼下,令张家其他人绳之以法,是他自己觉得唯一重要的事。
这一年,向明钱新养成的爱好是搓手链。他饶有兴味地给我讲解,要怎么搓才能令珠子油光发亮。越想不通,他就越用力搓,仿佛同样也能搓亮现实灰败的外壳。他交过很多朋友,却不知道该和朋友聊什么。他们有家庭,有事业,而他只有一桩贯穿20年仍未完结的心事。
向明钱翻开微信,给我看他和一位发小的聊天记录。之前几次走在街上,这位发小都装作没看见他,他就把发小的微信删了。最近这事儿上了新闻,发小来加他,连说这里头肯定有误会。向明钱叫他帮忙转发新闻,他一口答应。这之后向明钱几次点进他的朋友圈,承诺的转发始终不见。
家乡“场坝”这两个字令向明钱痛苦。他被场坝夺去父亲,失去读书的资格,又在小镇居民的目光中丢掉尊严。和他在昆明的最后一天夜晚,在一条热闹的小吃街,他步伐匆匆往前冲,然后忽然顿住,年轻的男女经过他。如果到了真正讨到说法的那天,他停下来说,我要把老屋卖了,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大城市不错,随便哪个县城也行——送外卖挺好,租个地下室住着也踏实。他想过上一种没人认识的、新的生活。
“这个事情一旦完结了,在我人生当中,就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打倒我。”
只是眼下,平凡人的平凡生活似乎成了30岁的向明钱最大的敌人。结婚、生子,明明都是这两年重大的人生节点,向明钱却说他回忆不起来当时的心情。问他这些年有过一些开心的时候吗?“这些年?没有什么特别开心的,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玩的。”他从大段大段对案件的论述中回过神,第一次露出迷茫的表情。
张某奇归案后,为了取向文志的衣物做物证,15年来,向明钱第一次回到老屋。他翻到一本向文志的账本,歪歪斜斜写着三个孩子的生庚年月日。他不知道不识字的父亲是怎么写下的。他在阳台上站了一会,爬上了屋顶。周边盖起了楼房,将这间已被宣判为危房的屋子团团围住。屋顶上,他自己搭的小木屋倒还在,父亲去世后,他经常抱起被子,一个人躲进小木屋里,蜷缩着睡去。
少年向明钱悉心栽下的草莓树和葡萄藤早已死光。但他惊讶地发现,当年撒在边角的仙人掌,居然蔓延开一片翠绿,眼看要在风中晃倒了,根系又紧紧扒住屋顶的边缘。命若真如草芥,长出尖刺的草芥将奋力活下去。
老屋屋顶长出仙人掌 ©吴呈杰
◦ 张某明、张某奇、张军和向明强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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